戊戌年初春,因工作原因,暫別江南煙雨,溯江而上,抵達這座被山嵐與江湖包裹的城中之城-重慶巴南。自江北機場乘車南行,高樓漸疏,山勢漸起,方知已入巴南地界。
初至龍洲灣,春雨淅瀝不絕。工程部租用的老式居民樓藏在坡坎之間,每日需攀登百餘石階方能抵達辦公室。窗外的黃桷樹正抽新芽,在霧氣中若隱若現,宛若水墨渲染。晨起總見賣盤雜面的攤主準時支起棚傘,紅油香氣混著潮濕空氣,成了我對巴南最初的味覺記憶。
工作的地點在魚洞長江畔。在上世紀的舊廠房改造的創意園區裡,新與舊奇妙交融。鏽蝕的行車樑下擺放著智慧辦公桌,斑駁的牆體嵌入了LED顯示器。我們常在混凝土立柱間開會,討論著最前沿的技術方案,頭頂不時傳來輕軌三號線穿行而過的轟鳴——這種時空交錯感,恰似重慶本身的隱喻。
四月漸暖,我學會了在立體交通中辨識方向。有別於平原城市的經緯分明,這裡的導航需加入海拔參數。有次循著地圖覓食,明明定位顯示已抵達麵館,抬頭卻見招牌在頭頂十公尺處的另一層路面。從此悟得:在巴南,直線距離最不可靠,垂直維度才是生活真諦。
同事多是本地人,帶我領略了真正的市井重慶。五月傍晚,我們常去馬王坪的老巷子打牙祭。塑膠凳矮桌沿街排開,毛血旺在紅湯裡翻滾,冰鎮山城啤酒瓶身凝著水珠。老師傅用濃重的川音講解「巴縣老十景」的變遷,手指間的煙灰隨風散入暮色。那些關於碼頭文化、三線建設、城鎮化浪潮的故事,比任何文件都更生動地詮釋著這片土地的邏輯。
最難忘是六月汛期。某夜暴雨驟至,我被困辦公大樓。忽見窗外江面貨輪鳴笛穿梭,霓虹燈牌在雨幕中化作斑斕光暈。監控顯示下游水位持續上升,整個計畫組徹夜值守。凌晨三點,老工程師指著監視器畫面說:「看,這就是巴南人的日常-水漲水落,生活照舊。」那一刻,我忽然理解這座城市的韌性:既容得下賽博朋克的魔幻,也守得住江湖兒女的潑辣。
臨別前登雲篆山遠眺。長江在此拐出優雅的弧線,新舊城區層疊鋪展。起重機在高樓頂端旋轉,輕軌列車在橋隧間穿行,江面貨輪拉響汽笛-整座城市如同精密儀器般運轉。半年間,我看過凌晨四點碼頭開始卸貨的繁忙,也看過深夜大排檔依然升騰的煙火氣。
這段時光教會我用山城的維度思考人生:道路縱有起伏曲折,終會抵達某個開闊處;生活雖多潮濕霧障,總有熱辣美食暖心暖胃。巴南之於重慶,恰如那些石階轉角處的黃桷樹——不是最耀眼的部分,卻是支撐整座立體城市的根基。
而今每見霧天,便想起在巴南的清晨:總會有光穿過濃霧,照亮爬坡上坎的人們,照亮滾沸的紅油鍋,照亮永不停歇的江流。那些在坡坎間行走的日子,早已錒刻成記憶裡的立體地圖,提醒著我在某個平行維度裡,永遠有座城市在同時向上生長、向下紮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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